去了一桩事,还有一桩。
七郎左手的伤势未愈,家里几包外敷药怕不够用。她从车马行出来,顺路去了河边的郎中家。
李郎中正在家里坐堂看诊,迎面见素衣布裙的应家小娘子进门,奇道,“你娘的眩晕症又犯了?”
应小满:“不是给我娘看,是给家里另一个开药。搬家就在这两天了,觉得郎中开的药好,续五包外敷药。”
李郎中眼皮子一跳,“他怎么还在你家?不是说好了搬家叫他走人。”
应小满实话实说:“不打算把人赶走了。搬家以后继续跟我们,搬去新宅子住。”
“随你们罢。” 李郎中摇摇头,很快又惋惜起来。
“这么快要搬了?以后不能叫你帮杀鱼了。应小娘子,你杀鱼着实利落干净啊。”
“以后离鱼市太远,不杀鱼了。”
李郎中久居京城,见多识广,应小满向来佩服的,趁着抓药的空档虚心求教。
“等我们搬去城北,想做点新的营生。我娘想开个早点铺子卖豆腐脑儿,但我觉得太辛苦了,怕她累病。郎中觉得呢。”
李郎中果然不支持:“你娘年纪大了,身子不比从前,稍微累着就起晕眩,豆腐脑儿的辛苦生意千万别叫你娘做,赚来的钱不够开药的。如果在城北能盘一间铺子,叫你娘坐门面,生意倒是没那么辛苦……”说到这里突然一顿,想起了应家的家底, “盘铺子需要不少本钱,你家,咳,有些为难。”
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。应小满听着听着,眼前浮现昨晚阿娘给她透的家底。
给她攒的嫁妆钱足足十八两,应该够盘个铺子?
“刺绣铺子呢?娘一手的好刺绣,如果给她盘个小铺子,叫她坐门面,算不算好营生?”
李郎中不怎么看好刺绣。女子人人会刺绣,京城绣工好的娘子太多,就连道观里的女道士都开店做领抹生意。
“说实话,刺绣生意在京城可不太好做。还想过做什么生意?”
这下应小满想得更久。
“郎中也知道,我从前在老家跟着我爹进山打猎过活的。杀羊宰牛、剥皮子,我都在行,杀鱼算什么。”
她小声嘀咕, “但我娘不许我去肉铺子帮忙,说开肉铺的屠户都是壮汉,怕我出事。”
郎中嗐了声,“你一个小娘子去别人家的肉铺帮什么忙!操刀做屠户的多是横人!你都有钱给你娘顶刺绣铺子了,还不能自己顶间肉铺子出摊?”
应小满一怔。
鱼市卖鱼的女人多,坊间开肉铺的都是壮汉。她还真没想过,可以自己盘一间肉铺子自己出摊。
“让我想想……”
李郎中难得掏心掏肺跟人说话。京城里做屠户这行的三教九流都混迹其中,他实在怕小娘子走岔了路,年纪轻轻毁一辈子。
“不瞒应小娘子说,你三十文杀一条鱼的价钱可不便宜!鱼市往前走几步,就能寻到二十文杀鱼的,十五文杀鱼的,为什么我专找你杀鱼?为什么那么多人专找你杀鱼?”
应小满自己也不大明白。
“郎中照顾我生意,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,我娘说里头许多浪荡儿,兴许……”
李郎中连连摇头:“开门做生意的,长得好确实容易招揽客人。但靠脸吃饭能吃几顿?许多回头客专寻你,因为你杀鱼的手艺又快又好啊。瞧着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娘子,手起刀落,三两下刮鳞去骨,血水里抠内脏,那个利落劲,难得!”
应小满:“隔壁张哥杀鱼也利落。也是手起刀落,三两下刮鳞去骨,只要二十文。他的生意就没我好。”
李郎中连声说“那不一样”,但具体哪处不一样又说不上来,搜肠刮肚半晌只说:“汉子杀鱼利落不稀奇,小娘子杀鱼稀奇。你如果顶间肉铺子出摊,生意肯定好。”
上了年纪的郎中大多嘴碎,李郎中边抓药边告诫,听你娘的劝,好好一个小娘子千万去别家屠户肉铺做事……
翻来覆去两刻钟,直到提着五包外敷药从郎中家里走出老远,应小满的脑袋还嗡嗡的。
等她意识到自己一路沿河往北走的时候,人已经站在洞明桥上了。
应小满:“……”
桥上人群熙熙攘攘,她回身艰难地挤下桥来,半路还被个身穿白色襕袍、学子打扮的少年郎君给当街拦下,涨红着脸色介绍自己姓名家世,问她家住何处,可是京城本地人氏……
洞明桥距离太学不远,多的是年轻学子,应小满被拦过不止三五次,不等对方说完直接说,“家里杀鱼的,已经定亲了。”目不斜视抛下发愣的学子,快步往街边的一溜排店铺处走。
这些太学生出身良莠不齐,大多数听到“定亲”便停步,少数还会当街纠缠,但从未见过一路纠缠到店铺里头的。
应小满寻了相熟的茶博士铺子,也不进去,就往凉棚下一站,整个身子隐藏在大片阴影里,注视着街上那学子一步三回头,满怀怅惘地离去。
片刻后,茶博士从店门里走出来凉棚,应小满歉意说,“你忙你的,我马上就走。”
正值风和日丽仲春天气,茶铺子窗边插满一排招揽生意的七彩大风车,在风里咕噜噜地转动。茶博士递来一个斗笠,“小娘子拿着罢。这些太学生们年轻气盛,时常街头惹事。小娘子不喜他们狂狼的话,上街记得戴斗笠。”
应小满戴起斗笠感激道谢。
“不必客气。”茶博士含蓄地微笑:“小娘子非池中物,苟富贵,莫相忘。”
应小满:“?”京城的茶博士都太有学问,说话听不懂!
茶铺子的茶水太贵,入座喝不起,但承了茶博士的情,必须照顾生意。她左右环顾一圈,往茶铺子窗边上一指,感动地说,“买个风车。”
一只手拎药包,一个手把新买的七彩风车举在头顶,风车咕噜噜的转动声响里,素衣布裙的少女脚步轻快地往北去新家。
阿织从未离开过铜锣巷。等搬来新宅子,发觉新屋窗下插一支颜色漂亮的大风车,风一吹咕噜噜地转,她定然欢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