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点轻狂已经被西域黄沙磨砺得收敛了起来,内在本质也依然是狗改不了吃屎。
他桀骜不驯,目下无尘,这些年来,别人赞他也好、骂他也好,他都从未往心里去过。
然而清晨里,化名沈十六的顾昀窝在厨房里躲懒喝酒,骤然听见沈易说长庚临他的字时,那一刻他心里的滋味竟是无法言说。
顾昀有生以来头一遭感到惶恐,恨不能再生出几对不中用的耳朵,逐字逐句地听清长庚说他写得是好是坏,又暗暗担心自己功力不够,会误人子弟。
这大概就是每个做父亲的,头一回偷听到孩子说“我将来要成为像我爹一样的人”时的动容吧。
沈易问过他,要是长庚恨他怎么办?
他当时大言不惭地撅回去了——其实完全是吹牛的。
顾大帅在千军万马中从容不迫地亮了相,撑着一脸波澜不惊地看向他的干儿子,期待着能看到一点惊喜——哪怕惊大于喜都行,不料长庚只给了他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空白。
他便披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皮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打了个突。
顾昀想:“完了,这回真生气了。”
有那么一种人,天生仁义多情,即使经历过很多的恶意,依然能艰难地保持着他一颗摇摇欲坠的好心,这样的人很罕见,但长庚确确实实是有这种潜质的。
他眨眼之间遭逢大变,没来得及弄明白自己黑影幢幢的身世,又被卷入北蛮入侵的混乱里,然而尽管他对前途满心彷徨,对境遇充满无力的愤怒,对来历不明的沈家兄弟也是疑虑重重——可他依然想着要救葛胖小,也依然无法克制对始终不见人的“沈十六”牵肠挂肚。
一路上,长庚无数次地想过:现在满城都是杀人如麻的蛮人,沈先生又在这里,他那迈个门槛都要迈半天的小义父怎么办?
谁保护他?谁送他出城?
万般忧虑,都在他听见“顾昀”两个字的时候化成了飞灰。
长庚忽然之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十六——顾昀了。
这有多么的可笑。名震天下的顾大帅怎么会是个听不清看不清的病鬼呢?用得着他惦记吗?
再说,顾昀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小地方?本应远在西域的玄铁营为什么能这么迅速的集结?
那个蛮人世子究竟是打了个出其不意,还是一脚踩进了别人给他挖的坑里?
这些念头从长庚脑子里烟花似的乍然而起,又流星一般悄然滑过,他一个都懒得去深究,只是心口疼——因为自己婆婆妈妈地牵挂了那么久,原来只是自作多情加上自不量力,长庚已经过早地知道了什么叫做“恐惧”和“心寒”,也感受过绝望和濒死,单单不知道“尴尬”二字居然也能让人肝肠寸断。
顾昀见他红着眼眶不应声,总算从烂透了的良心里扒拉出了一点内疚,他叹了口气,在诸多敌军众目睽睽之下,旁若无人地单膝跪下,小心地将那钢腿从长庚的伤腿上摘了下来,覆着一层轻甲的手掌轻轻地按了几下,说道:“脚踝脱开了,不碍事,疼吗?”
长庚一声不吭。
这孩子平日里虽然也跟他撒娇怄气,却什么都会想着他,此时忽然用这么陌生的眼神盯着他,顾昀心里忽然有点后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