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于母亲来说小杂种叁个字倒像是一个按钮,那么纤薄的身子,在程一的余光里腾地一下就站起来了,随后咬着唇,含着泪,毫不迟疑地给了那女人一耳刮子。
现场落针可闻,一瞬间寂静之后是更加高涨的咆哮,来自屋内,也来自外面,程一被外面的人浪挤到母亲身边,再挤到角落,过程中他见到了站在另一边的父亲,心想,原来他在啊,那他垂着头,是不敢望,还是不想望?
他不是傻子,看清了母亲的承受、弱势、挣扎的那一刻,就知道自己处在了什么样的现实之中。
每一个梦都有难以自恰的逻辑问题,程一早该想到,他明明姓程,却上了谢家的户口。这个家庭是如此标准而又不标准,他早该怀疑,自己却仍旧被那份标准的美好蒙蔽,他以为顶天立地的父亲原来是个披皮陈世美,姥姥说得没错,他算计、精明、无耻、卑劣,用完美的父亲形象藏了十六年。
那一耳光不止是打在那个女人的脸上,也打醒了程一,他彻头彻尾地悟了何为身陷囹圄,当局者迷,何为一枕黄粱,大梦一场。
闹剧以母亲拉下打红了眼的程一落幕。
血、唾液、泪水可以擦干净,但少年的恨,是无法消散的,任凭风吹日晒,磨灭不了一点。他被母亲带走,宿在姥姥家那张嘎吱嘎吱作响的床上,辗转反侧,没有想以后的日子会天差地别,只想当下,当下如何让那个男人得到应有的惩罚。
程家栋是做钛白粉料生意的,工厂在北方,但这里有门面房和临时仓库,临时仓库里的粉料都是买家订好后运来的,程一想,他可以毁了这些订单,程家栋那么在意他的生意,那就从他最在意的点下手。
他喊了十六年的爸爸被他打伤了,那天眼眶汩汩地冒血,现在不知道栖在何处修养,医院?或许曾经那个温情脉的家里?他哼笑一声,反正程家栋一时半会找不过来。
程一翻身进库,先是想方设法捣坏了仓库内会告状的摄像头,然后重新设置了湿度温度预警,再把用塑料袋装着的,冻好的冰块,塞进了那些个粉堆里。
钛白粉料遇水就废了。
程一一连塞了数十个粉堆,各种档次的都照顾到了,看着杰作,这才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容,结果刚走出去一条街,就被一群地痞流氓堵住。
就算是东窗事发也没有这么快的。
程一有些奇怪,这些人上来就打,俨然是带了任务,可自己除了程家栋,还和谁有愁有怨,他咬着牙抵抗围殴,但双拳难敌四手,何况对面是十只手,他被压在地上,护着头。街头斗殴,其实要的是对方疼,要对方求饶,不是真的要致死,为防止出什么事,都是往身上招呼,有个人却反常地把他的脸掰正,露在阳光下,里里外外地瞧了瞧,然后再对照着手机上的照片,朝着他的右眼眶,狠狠来了一拳。
任务似乎更具体点,不仅仅是要他痛,对方也要痛快地解气。
“不好意思啊,小兄弟,破坏了你这张脸,不过拿人钱财,替人消灾,谁叫你打了人家的老公呢?”
那人用膝盖抵着他的脖子摇头晃脑,拿手机给他拍了个照片,又喊着小弟来看,“瞧瞧,这拳到位了没?哎,别说,打完了之后这两个人都长得像起来,像他老子。”
小弟在那边吹捧,夏哥拳法松弛有度。
痛,真的痛……拳头落下来的一瞬间,眼睛是黑的,砸出了一片细密的星星,耳朵什么都听不到,慢慢才是嗡鸣,最先蹦出来的感觉是晕,再开始麻,想睁眼,睁不动也睁不开,眼前的黑转成了红,那是直视太阳的红,也是血的红,骨头裂开的痛最后冒出来,爆炸一般的火辣和细细绵绵的刺疼交织,经久不灭。
原来被打的滋味是这样,程一当时的那拳比这人的还狠,够程家栋受的了,想到此处,他居然过瘾地笑了起来。
血染了头发,糊住了脸,这人居然还能呲个大牙乐,渗人,这群混混心里都发颤,有小弟犹犹豫豫地问夏哥,不会打傻了吧?
傻?真正傻得是谁?
听到他们的话,程一抬了抬下巴,用那只没受过伤的眼睛,示意他们向后看。
除了那个叫夏哥的,四只脑袋齐齐转向,正好和角落里的摄像头大眼瞪小眼,他们没想到自己的行为曝光地如此光明正大,一时间,都哑住了,任由这机器完完全全地录下来他们的正脸。
刚被打第一拳的时候,程一就看见了,他半个小时前还在干着捣毁摄像头的活儿,现在走在路上,对摄像头自然还保持着敏锐。
在他计算着报警之后要多长时间才能抓住这群人时,眼眶就被砸了,昏天暗地之间,程一无不唏嘘地想,这个程家栋何德何能啊,负了自己原配,但那个可怜的原配还要帮他,报复回来。
他过瘾的笑容变了,愈发替无依无靠的母亲不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