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至永和门时,抱琴忽轻呼:“姑娘快看!下雪了!”
元春抬眸,但见灰蒙蒙的天际飘下零星雪来。一片冰晶恰落在她眉间,凉意沁入肌肤,倒似将数载深宫岁月都凝作了一点寒露。
元春登上了一乘轿子,后头还跟着两辆大车,载着她的行李及皇太后赏她的一些嫁妆。
轿子由北面的神武门出了皇宫,元春忍不住掀帘回望——
那重重宫阙在雪幕中渐次模糊。
……
……
雪已下得密了,如搓绵扯絮一般,纷纷扬扬,将荣国府朱门黛瓦尽数笼作一片琼瑶世界。阶下雀儿冻得缩颈,檐角铜铃裹了层雪壳,偶有风过,也只闷闷地“咯”一声,不似平日清越。
忽闻一阵脚步声自东而来,却是元春坐着轿子回来了!
贾琏领着宝玉并赖大、林之孝等管家管事候在门外,见轿至,忙命开正门迎接。倒不是冲着元春开的正门,而是冲着皇太后,因为此番元春是皇太后特意遣人送回来的。
轿子由正门入内,走了一射之地,将转弯时歇下,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,复抬起轿子,一群婆子围随,至贾母院的垂门前落下,众小厮退出,众婆子上来,打起轿帘扶元春下轿。
元春进了垂门,便见贾宝玉唤着“大姐姐”。她伸手摩挲着贾宝玉的白脸,忽的流出泪来——当年她入宫时,这孩儿尚不及她腰高,如今竟已长成翩翩少年了。
贾宝玉三四岁时,元春便手引口传,教了他几本书,让他识了数千字。两人名为姐弟,情状倒似母子。
在贾琏、贾宝玉的陪伴下,元春来到了荣庆堂。才进门,里头王熙凤的笑声已飞来:“可算来了!老祖宗都问了不下十遍了!”
堂内聚满了女眷,包括了贾母、邢夫人、王夫人、赵姨娘、周姨娘、李纨、王熙凤、林黛玉、迎春、探春、惜春,以及一大群丫鬟媳妇婆子。
连贾珍的续弦夫人尤氏今日都特意来了。
值得一提的是,王熙凤已怀胎三个多月了,不出意外的话,会在明年七月分娩……
元春先向贾母、王夫人叩首,未及起身,已被贾母搂入怀中,贾母哽咽道:“我的儿,苦了你了!”
一句话惹得王夫人泪如滚珠。
迎春、探春也情不自禁哭了起来。
一时间,堂内似是下起了泪雨,气氛感人……
……
……
王熙凤是醋缸醋瓮。
贾府规矩:凡爷们大了,未娶亲之先,都先放两个人服侍。
贾琏原有两个,只是,王熙凤嫁他不到半年,便寻出这两人的不是,打发出去了。
王熙凤嫁来时,有四个陪嫁丫鬟,结果,她将其中两个嫁了人,还有一个被整死,只剩下平儿这个心腹。
王熙凤强逼着平儿做贾琏的房里人。一则,贾琏若连一个房里人都没有,显得她不贤良;二则,她想用平儿拴贾琏的心,好让贾琏不在外头鬼混。
然而,平儿做了三年的房里人了,到现在竟还没与贾琏行过房,甚至很难与贾琏单独待在一处,一旦被王熙凤发现,两人都要被王熙凤痛骂。
平儿尽管对此很郁闷,却忠心赤胆服侍王熙凤,偶尔被逼急了才会哭闹一场。
傍晚,大雪停了。
凤姐院的屋顶上积了雪,阶下青砖亦被雪掩,偶有丫鬟婆子踩过的脚印,深浅不一,倒似画上添了几笔闲笔。檐下冰锥垂挂,晶莹剔透。
贾琏独坐屋内,面前摆着一壶酒,自斟自饮,眉头紧锁,显是心中郁结难解。
正饮间,忽闻外间脚步声响,接着便是凤姐那熟悉的嗓音:“哎哟!可累煞我了!”
只见王熙凤掀帘而入,头上金钗微颤,身上彩绣辉煌,她一面解下石青刻丝灰鼠披风递给平儿,一面冷笑道:“大姑娘不过是回来待嫁给那姜念的,又不是贵妃省亲,何须这般兴师动众?倒累得我脚不沾地,跟个陀螺似的转了一天!”
贾琏只低头吃酒,并不答言。
凤姐见状,眉梢一挑,径自在对面坐下,丹凤眼儿斜睨着贾琏,道:“近日我瞧你总闷闷的,今儿大姑娘回来,合家欢喜,偏你还是这副模样,你到底想怎样?”
贾琏鼻子里哼了一声,将酒杯重重一放,道:“我想怎样?我不过是要个平儿!她早就是你许给我的房里人,几年来你百般拦阻,如今你怀了胎,竟还不许我近她!今儿我偏要定了她,看你能奈我何!”
一旁侍立的平儿听了,登时面红耳赤,低头绞着帕子,心中又羞又闷,却不敢言语。
王熙凤登时把头一梗,腮上似笑非笑的,盯着贾琏道:“哟,琏二爷今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?你是当真的还是玩话?”
贾琏酒意上涌,索性豁出去了,冷笑道:“你别总拿捏我!还当是从前呢?舅老爷被贬作总兵都大半年了,你还指望他给你撑腰不成?”
这里的“舅老爷”显然指的是王子腾。王子腾是王熙凤的叔叔,不过站在贾家的角度,一般称呼王子腾为“舅老爷”。
王熙凤一听,登时柳眉倒竖,杏眼圆睁,“啪”的一掌拍在桌上,震得碗碟乱响,厉声道:“好个没良心的东西!我怀着身子,明年生孩子是死是活还未可知,你倒惦记起平儿来了?还敢拿舅老爷说事?我告诉你,平儿这事儿,我说不许,就是不许!你有胆量,尽管试试!”
贾琏被她这一吓,酒醒了大半,登时蔫了,讪讪地哼了一声,起身便往外走。
王熙凤犹不罢休,冲他背影喝道:“你若敢在外头拈惹草,仔细你的皮!”
贾琏闷头离去,屋内一时静极,唯闻炭盆里火星“哔哔剥剥”微响,偶有几点红光闪烁。
平儿侍立一旁,眼观鼻,鼻观心,手中帕子早绞得皱了,心中百味杂陈。
凤姐越想越气,瞪向了平儿,两道柳眉倒竖,冷笑道:“主子们拌嘴,你这蹄子倒装聋作哑,莫不是心里乐开了?”
平儿忙道:“奶奶这话,我如何当得起?我不过是……”
话未说完,王熙凤“嗤”的一声截断,丹凤眼儿斜睨着她,道:“不过是什么?打量我不晓得你的心思?成日家打扮得妖妖调调,在二爷眼前晃来晃去,打量我是瞎子不成?”
平儿听了这话,登时如万箭攒心,泪珠儿似断了线的珍珠,止不住地往下落,却不哭出声,只低声道:“奶奶何须拿我撒气?我何曾敢背着奶奶?若奶奶不信我了,只要你发句话儿,我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!”
王熙凤见平儿哭得梨带雨,意识到自己不该拿平儿撒气的,因她在气头上,也不与平儿道歉,只是冷哼了一声。
窗外北风呜咽而过,似替平儿叹着一腔委屈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