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这样恨,这样爱,”
在无穷无尽的晦暗之中,辛念菩萨的眼前忽然闪现过一些画面,飘扬的白衣,清脆的竹海,还有断断续续的笛声。随着他怜悯的话音,丝丝缕缕的暖光从他的胸腔处流淌而出,萦绕着他的全身,漂浮着。
“……着实可怜。”
他的话宛如初升朝阳刺破黑夜,仇恨的浓雾被这寥寥数语击散,一切尖叫和妖风的源头得以显露出来——就在离他不远处,身材高挑、长发披散、衣衫褴褛的男子正站立着。他的四肢上绑着只剩下碎片的铁链,双眼血红,神情愕然,似乎对辛念菩萨的出现感到十分震惊。
仍苟延残喘着的鬼差们一愣,随后反应过来,纷纷扑向鬼王,五花八门的兵器往他身上砸去。鬼王张开犹如蝙蝠双翼的胳膊,嘶吼着击退围上来的死神们,一双猩红泪眼直直盯着正从地面上爬起的辛念菩萨。
海一健拼尽全力往这边奔跑着:“不,菩萨,你不能和他——”
“啊啊啊——!!!”他的话语被鬼王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所打断,充斥着报复的决心和四百年不曾发泄过的愤怒,巨大的怨力击中了所有人的魂魄,全部人都跌倒在地,口吐鲜血,包括辛念菩萨。
“我?可怜?”鬼王拖着脚上剩余的铁链,咬牙切齿地向辛念菩萨步步逼近,“既知我可怜,为何命运不站在我这边?”
“菩萨……”同样趴在地上的海一健眼睁睁看着鬼王走近菩萨,犹如白骨一般的手掌已经伸向菩萨的衣领,只差一步,他就会发现自己的一半力量所在。
五根又尖又利的干甲划在了辛念菩萨的面颊上,鲜红的泪水滴落向他的前额。辛念菩萨抬头看向鬼王,眼中依然一片慈悲:“不论是爱是恨,都只是放不下罢了。”
鬼王本就阴森扭曲的面容蓦地一僵,受伤和狂怒更加铺天盖地而来。他一手揪着辛念菩萨的胸前衣襟,高高扬起另一手,下一刻就要将菩萨开膛破肚,挖出一颗心来。
突然,某种细小却飞得极快的暗器击中了他,将他打得踉跄后退几步,菩萨的衣裳也从指缝中漏出。此前千年间都不曾体会过的钻心痛楚从肩头传来,鬼王低头看去,身上多了一个小圆孔一般的伤口,灵力从伤处飞快地流走着。他惊讶地向远处望,只见海一健半跪在地上,手中握着一个古怪的器械,正对着他,两声巨响后,又有两枚暗器打在了他身上。
鬼王能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迅速流失,他再次低头,见辛念菩萨又要站起,手中似乎还握着一朵花和一根长鞭。他心头骤然火起,将全身的愤怒都聚在掌中,对准正颤巍巍爬起的辛念菩萨的心胸,全力下去便是一掌。
累积了四百年的忿忿不平,卧薪尝胆,对复仇的渴求和势在必得,全部都灌输在这一掌之中,毫不留情。
“菩萨!”海一健绝望地大叫。
辛念菩萨的身体被打飞出去,滚落在地,一动不动。
白光从整个地府中瞬间消失。死气沉沉的灰和刺眼的血红笼罩了周围。
他的法器仍在鬼王脚边。鬼王狠狠瞪了海一健一眼,终究忌惮着他手中的奇怪武器,一脚将那朵白莲花踩得粉碎,碾着再无一丝生机的碎瓣腾空而起,化作一缕灰雾冲天而出,消失不见。
仍能动弹的鬼差们聚到了辛念菩萨周围,发现菩萨已失去了气息,连他的魂魄也被那一掌打得飞离,再难寻回。
因为他是菩萨,没有执着,不求生亦不求死,无欲无念,无牵无挂。菩萨的魂魄一旦分散,便没有理由再回归体内,他们最终的结局本就是化作大气星辰,既然离去的时刻到了,又何必强留苦海之中呢?
除非……他心中有人性。
“命与运向来相生相伴,既然菩萨还有一线生机,那就说明他还有一场劫,或许也正正是这场劫,给了他最后的生机。”在一片狼藉之中,阎罗王叹息着,亲手将已破碎不堪的白莲和光彩尽失的羂索投入轮回通道里,“我们必须要尽全力助他渡劫,修回正身。地府不可以没有辛念菩萨,善恶守恒不可以没有辛念菩萨。”
正是因此,辛念菩萨的最后一丝魄力来到人间,投胎为人,涉足七情六欲,亲尝伦理道德和生老病死,染指红尘。
正是因此,鬼王苦苦寻找着他的那一半记忆,给人间带来毁天灭地的危机。
正是因此,安齐现在站在了这里。
“安齐……?”
任崝嵘看着安齐忽然泪流满面,心里又疼又怕,轻轻从他身后环抱住他的腰,颤抖的双唇贴在他额角上,“安齐,你……我……”
安齐默不作声,双手伸向自己腰间,却挣脱了任崝嵘的怀抱,只将手掌贴在了自己小腹上。